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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時報【☉郭強生】

我喊外婆的人不是母親的生母，對母親很不好。那時母親才十六歲，剛來到台灣就染上肺結核，立刻被丟進了療養院，病癒後也不讓回家了，還是由外公的好友接回照顧，之後也幫十八歲的母親安排了工作，在桃園的一所農校當職員。母親在那裡遇見了教美術的父親。

早年的故事，他們從來都是點到為止。父親更說得少，我所知道的一些，大多還是經母親轉述。你爺爺娶了三個太太，三十幾歲就過世了。母親說。你父親十三歲就被送到東北的親戚家，你爺爺不太喜歡他。跟你父親剛結婚的時候，他常常做惡夢，夢到共產黨來了把他抓走。你父親從小很頑皮。你父親……

父親親口告訴我的故事不多，最常講的兩件，一件是老家有年遭土匪，土匪綁走了我的曾祖父，家裡得賣地籌贖金，非常慘澹也心驚肉跳的記憶。另一件，喜歡畫畫的他，後來隨我當中醫的曾祖父去了北京，看到北平藝專在招生很心動，但考試項目中有素描這一項很傷腦筋。他從沒拿過炭筆，只好拜託管理員幫他開了教室的門，他才第一次看到炭筆素描是什麼。全憑那天下午用眼睛的惡補，竟然就考上了，成了徐悲鴻的學生。少年時沒有父親的疼愛，他終於找到了繪畫，有了歸屬。（你父親那時候在藝專念書，每天還是要給爺爺做飯，母親的幕後旁白出現。）

父親除了畫畫，好像什麼都不太關心。他不會像別人家的父親會修電器，手記電話號碼，十次有九次會寫錯。一個藝術家在那個吃都吃不飽的年代，很像一個小說裡才會出現的角色。但是母親卻嫁給了他，婚後第四年他考上了公費留學。而像小孤女一樣的母親，在娘家回不去，丈夫在國外，還帶著一個稚齡兒子（我哥）的那些年，竟然考上了台大商學系，進入了那時剛成立的台塑公司，半工半讀，成了一個獨立的現代女性。

懂事之後的我幾乎無法想像，若是把我丟到當年他們的處境，我該怎麼辦？父母都是憑著努力與決心，一手改變了自己命運的人，所以他們對我的教育方式採不加干涉，但自己要負責的嚴格態度。你要念文學，可以，未來自己要想辦法填飽肚子。父親自己是搞藝術的，而母親在職場忙碌之餘也不忘情小說創作，得過獎也出過好幾本書。但是他們從不曾說過像是，「那你就安心寫，不用擔心工作」之類的話。

戰亂的憂患意識造就了他們，而我不知算是聽話還是叛逆，覺得你們做得到，我也可以。大學剛畢業那幾年，我又上班又寫稿又兼補習班教英文，很拚。這樣的家教，我感覺終生受用，倒是我哥，到了五十歲都仍會埋怨，父母沒有給他更多的支持與栽培。

然而，兩個都算優秀的人，放在一起成了家，卻成了彼此這一生的痛。

但他們一定曾經是相愛的，不然，父親怎會把不輕易說出口的童年悲傷，悄悄告訴了母親？因為她是他最相信的人。嫁給一個窮藝術家，那更是需要勇氣，她一定也相信過，這個男人，會有出息的……日後明知個性上有太多的不合，但他們還是堅持到了白頭。

我不知道，究竟該為他們這樣的毅力慶幸，還是難過，這也成為我這一生無解的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