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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時報【☉運詩人（作家）】

宮部美幸的社會寫實小說《理由》（臉譜），在大廈裡發生一家四口的滅門血案，命案已讓人怵目驚心，沒想到還有更大的謎團在後頭，老奶奶、丈夫、妻子、兒子，三代同堂的一家四口，居然是假扮的家人。四個人之間沒有任何血緣關係，夫妻之間也沒有婚姻關係。宮部美幸的小說始終觸動到日本最深層的社會病徵，這個被法拍屋蟑螂雇來占屋的拼裝家庭，像個俄羅斯娃娃，剝洋蔥般地一層一層揭開，從獨居老人到拒絕社交的繭居青年，每個人與原生家庭的斷裂，各有一本難唸的經。

《無緣社會》是日本NHK的一個採訪計畫，由追蹤「行旅死亡人」開始，深究每年有3萬2000人「無緣死」的社會現象。一切由政府簡略的死亡公告開始：「戶籍地、住址、姓名不詳的男性。所持物品，現金10萬983日圓。存摺，兩本。」寥寥數語的冰冷描述，NHK鍥而不捨，繼續往下追的故事，是切斷與故鄉的聯繫，到城市謀生的單身漢，低薪工作只能維持自給自足，無能成家生子，與散居各方的手足也早無音信，緣分斷捨離。備受祝福地出生，無人聞問地死去。最後歸屬是一罈無主骨灰，卻被唯一血親的外甥拒領，因為對外甥來說，所謂的「家人」，只是在婚禮上見過一次面的陌生大叔。

往昔，在小津安二郎的電影裡，不離「家族」主題。如今家人之間千絲萬縷的牽絆，在高度現代化的日本，被一刀兩斷。便利的生活鼓勵獨居，而臨時派遣的非典型就業，使得年輕人不婚、少子化，更阻絕「家庭」的形成。英國社會學家鮑曼（Zygmunt Bauman）常用「液態」來比擬現代人際關係，不必面對面，只要手指頭輕觸面板，「當朋友只不過是一次點擊，誰還想與家庭成員進行交流？」信手送出交友申請，也信手刪除、封鎖，那麼熱也那麼冷。現實朋友不過五十，臉書朋友動輒上百，任何時間都有人在線按讚，誰都不獨處。然而，「一旦面對面的接觸被屏幕對屏幕的接觸所取代，接觸就只停留在表面。」

年輕人的繭居還有網路可通，老年人的獨居則是全然不被需要的孤寂。現代版的《楢山節考》不是將老人揹到山裡，任其自生自滅，而是在大城市的獨居老人，自行挨過餘生。老人可能無兒無女，也可能不想像個老廢物麻煩兒女。在飲食清淡、普遍高壽的日本，餘生很長，但此時此刻的長壽不是贈禮，而是漫長的折騰。消失的老人、離家出走的老人、行蹤不明的老人，去了哪裡？這也是宮部美幸《理由》想問的，八十幾歲的老奶奶，為何要「受雇」去扮演陌生人的祖母，假做真時真亦假，她的直系血親，「真正」的孫子人在何方？

《禮運大同篇》說：「使老有所終，壯有所用，幼有所長，矜寡孤獨廢疾者，皆有所養。」在無緣社會裡，每個環節都被斬斷，老無所終，壯無所用，幼無所長。書中還提到中、壯年一塊，「蔓延到三、四十歲的無緣感。」一個單身女子，看了NHK製作的節目後，留下這樣的感想：「我現在35歲，未婚，沒有伴侶、小孩，將來成為獨居老人的機會非常高。偶爾在市區看到疑似女性街友的人四處遊蕩，或者在節目上看到那些孤獨死去好幾周，都沒被發現的人。我無法忽視他們的遭遇，這絕非事不關己之事。」